把疼痛再疼痛一遍,青春才值得收藏丨刘鹏艳《假言》【小说月报新刊精彩】
我们在经历了很多年没有方向的奔跑之后,意识到人生就是这样一场青春幻灭的过程。“93财电”这个具有代际分野意义的名称有时像是一道伤疤,嵌在我们的身体里,揭开或者不揭开,它都在那里。如果一直包裹着,它不过就是一块并不好看的增生,但经过严肃的思考,我还是决定把它以另一种方式揭开。谁的青春不疼痛?写出来,它哭了,我也必须流泪。一定是这样,把疼痛再疼痛一遍,我们不值一提的青春才变得完整和值得收藏。
今晚向您推荐《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专号3期选载的小说《假言》,并分享作者刘鹏艳创作谈《再致青春》。本刊曾选载她的小说《月城春》,并收入《小说月报2016年精品集》。
刘鹏艳,70后作家著有小说集《天阉》、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长篇童话《航航家的狗狗们》等。作品曾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现供职于安徽《清明》杂志。
再致青春
——《假言》创作谈
文│刘鹏艳
这篇小说前后写了有一两年,它原本的名字叫《假账》。
有时候我想,大多数人的一生都像一本假账,有涂改和编报的嫌疑。关键是有一份拿得出手的人生报表,其余小节,都可不顾了。
后来它改名叫《假言》,正如小说的表达,人生最终是一道假言命题——“如果A则B”,正因为经历了那些经历,我们才变成现在的样子。
去年毕业二十周年聚会的时候,同学们都很惊讶,说我这么个学会计出身的人,居然能成为一个作家。其实按照以上命题,正因为会计学无致用,才成为作家。这不就是命运的吊诡和可爱之处吗?
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如果它是好的,我们感谢上天的馈赠;如果它是坏的,我们也心怀感激,因为人就是这样一种善于自我合理化的物种,我们绝不相信,我们的付出一钱不值。
几年前写《红星粮店》的时候,赵薇导演的《致青春》正火,有评论家把两者并提,说《红星粮店》是另一种致青春。未置可否。其实那段儿不是我的青春,是我的童年才对,关于粮店的故事,大多来源于懵懂童年的印象。今天的《假言》,才是我一直想写的,异常清晰的,我们的青春。
早就想写一部关于我们同学的小说。在小说里,我们的同学就是我们自己,无数个在迷茫困顿中自我折腾的乡镇青年。我有很多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身边,就在眼前,就在我的生命里。我只不过离他们一步之遥。
就这一步,要跨过去,似乎很难。我毕竟不是他们。他们比我艰难得多,因为命运的起点总不那么公平。就在不久前我才知道,有个女孩儿,初中没毕业,一边漂着打工,一边躲在地下室里看书、写小说,她发了狠,赌咒自己是个文学天才。十多年病怏怏的,慢性肾炎,可还是撑着写。穷的时候,靠卖血,买六本书去地下室里读。这些经历,我都没有,但我愿意抚触他们的伤痕。
我想我一定有什么别人没有的东西。
二十多年前,我们的“93财电”班集合了我所在的这座城市里一批优秀的青年学生,他们来自全省各地,为一个所谓的铁饭碗,放弃了重点高中抛来的橄榄枝。然而时移世易,他们后来统统被命运沉痛地掀翻在地。后来很多同学转了行,包括我,我们在经历了很多年没有方向的奔跑之后,意识到人生就是这样一场青春幻灭的过程。“93财电”这个具有代际分野意义的名称有时像是一道伤疤,嵌在我们的身体里,揭开或者不揭开,它都在那里。如果一直包裹着,它不过就是一块并不好看的增生,但经过严肃的思考,我还是决定把它以另一种方式揭开。谁的青春不疼痛?写出来,它哭了,我也必须流泪。一定是这样,把疼痛再疼痛一遍,我们不值一提的青春才变得完整和值得收藏。
有段歌词儿特别好,它说你天生就是个大人物,只是暂时受点苦,它说没有这样一个规定,一个人到了什么岁数就得办成什么事儿,就当我们今天才毕业吧,就当我们今天才踏入社会,怀着赤子之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小说月报微信专稿
中篇小说《假言》,作者刘鹏艳,原发《鸭绿江》,《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专号3期选载
《假言》精彩预览
有一个人立意要描绘世界。随着岁月流转,他画出了省区、王国、山川、港湾、船舶、岛屿、鱼虾、房舍、器具、星辰、马匹和男女。临终之前不久,他发现自己耐心勾勒出来的纵横线条竟然汇合成了自己的模样。
——博尔赫斯
我与裴永辉相识于一九九三年的夏天,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世界会向我们展开怎样叵测的图卷。人生总如是,因为无知而心怀向往。我一直想说说他的故事,这是我的心病。不久之前,我去看了他,在一片芒草依依的山坡上,他做梦一样背靠着一棵分岔的老银杏喃喃自语。裴永辉在光线里变成一座雕塑的样子,让我心头涌上十分复杂的情愫,时间泛起沉渣,混浊了天边一缕透亮的霞光。我要从哪里开始讲起呢?我的老同学裴永辉,这个从小山村走到城市的有志青年,他的奋斗和崛起,他的痛苦和失落,他的并不传奇的人生,和许许多多普通的乡镇青年一样,无足轻重地出现与消失,终将在光阴里斑驳,蒙上虚无的尘埃。我不喜欢用倒叙的手法说故事,那让我感觉我在缅怀故事的主人公,不过人生总有一些故事可供缅怀,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在故人的回忆里摇曳生姿,生长成一件标本的样子。比如二十多年前的裴永辉,他收到中专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天……
裴永辉收到中专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天,野草在地里疯长,他给第三个妹妹洗了脚,把她安放在吱呀作响的摇床里。木制的小摇床有年头了,睡大了他,睡大了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现在已经衰老得不行,随时要分崩离析的样子。小妹刚会走路,趁他一个不注意,就蹒跚地越过了他的视线,走到漫过头顶的野草里。雨后的土地承重力有限,稀软得要把人陷下去,他赶紧把妹妹拽上来,生气地说,要死了,碎丫头。小妹嘻嘻地笑,她还不太会说话,只能支离地迸出些音节,表明她的态度。这会儿她嘴里迸的是,嘎——
像鸭子,裴永辉笑笑,不跟她计较。他比她大了足足有十七八岁,要是换作村里的其他男伢,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做她的爹了。他把碎丫头从泥地里捞上来,给她擦了脚,放到古老的摇床里,一只手轻轻摇着,另一只手又捧起了《平凡的世界》。这时候他听见母亲和邻居婶子隔着院墙搭讪。
拿到了?
拿到了。
是个啥哩?
俺不大识字,还是叫辉伢自己念的好。
裴永辉噌的一下从小杌子上站起来,几乎是夺门而出蹿到场院里。他在母亲面前停住,呼吸都有些不畅快了。母亲捏着信的手指有些发白,那是用了力的缘故,一路上就怕丢了,这会儿见到他,微张着嘴赶紧递过来。
那封信里有裴永辉今后的命,一张盖着大红戳的录取通知书。那个圆头圆脑的戳,红得俗艳,但他还是喜欢得要命,他的命就是被它改写了。
考上了?母亲盯着他,像盯着一只抱窝的鸡。
嗯。他转身回屋,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起伏。
这孩子。母亲念叨一句,不出声儿地笑了。
裴永辉考上省城的财校,是村里的一件大事,他不张扬,也会有人替他张扬。裴村的后生,没有一块读书的料,唯他,天生就把眼镜架在鼻梁上。多时还有人笑他,看什么都影影绰绰,他是去乡里读初中才晓得买副眼镜戴的。渐渐地,村里人传开了,他原是文曲星下凡哪。全县的伢仔,乌泱乌泱的,数都数不过来,他考第一,不是文曲星下凡又是什么?村长都要来摸他家的门槛哩。
他爹却还是愁,考上学,是好事,但家里不会就飞黄腾达了,还得过日子,莫过一个钱抠成两半。爹说过了这个夏天,辉伢你就是城里人了,虽是城里的人,但还是乡下的命,一时半会儿,改不了的,我只给你一只脑袋、一双手,余下的,都靠你自己了。
裴永辉和我说起他爹的时候,我总疑心这不是个寻常的老农。这番话,我爸从没和我说过,没机会。我生来就是个衣食无忧的主儿,我爸当着个采购科科长,不说要什么有什么,起码没愁过下顿是吃二两白饭还是半个馍。裴永辉和我睡上下铺之后,我就开始注意到这个鬼祟的家伙,总是在吃饭的时候玩猫腻。我说你不要这么折腾,吃顿饭嘛,再省也省不下金山银山。他说我不是要省金山银山,我是真的没有钱买饭了。要是能带饭来,我肯定背一麻兜红薯到学校吃仨月。他说得我鼻子发酸,我读过他枕头下压着的那本毛边儿的《平凡的世界》,才知道贫穷也是要启蒙的。我就给他找了个看店的活儿。我们学校离我爸单位不远,他们单位下面有个门市部,租售录像带什么的,晚上缺个人。说是看店,就是打地铺睡一觉。这个活儿轻巧,还不耽误白天上课,严格地说,如果我爸单位肯长久地雇用他,连学校宿舍的床铺费都省了,所以裴永辉对我千恩万谢。
现在我得回头说说我们学校,不然我就说不好、说不透我的同学裴永辉。
我们学校在省城是首屈一指的财经类中专,每年从我们学校毕业出去的社会精英数以百计,全省乃至全国流通的各类会计、统计、审计专业人士,保不齐哪个就是我们校友。所以你瞧, 37 41996 37 15756 0 0 3411 0 0:00:12 0:00:04 0:00:08 3411们要是不觉得自己牛×,就是对不起全社会的职业信赖,我们就得自视甚高,才能垄断我们在财经领域的行业自尊。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那个夏天是个好日子,那时候大学还没有扩招,一个中专生足以让全家人志得意满。就身份来说,我们已经是准“干部”了,不比那些技校出身的家伙,他们天然的阶级身份是“工人”。身份这玩意儿是一道分水岭,它使那个夏天具有重要的人生意义。
关于身份问题,现在看来无疑很可笑,但在一定的历史时期(请原谅我事儿事儿地使用这个词汇),它就那样横亘在人与人之间,成为划分等级的现实主义标准。对于裴永辉来说,这标准尤其让他以及他们全村人感到一种巨大的莫可名状的敬畏,他考学进城的意义因而上升到更为峻拔的高度,因为他们虔诚地相信,这简直就是人种的改变。
摇身一变的裴永辉进了城,他发现他爹的话确实是真金白银的真理,城里的人,乡下的命,他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只能像一只蝙蝠那样,半禽半兽,禽兽不如地生活在现实的夹缝里。比如一进学校的大门,他就意识到了城里孩子是有存在感的,而他几乎没有。他们身上都穿着衣服,可衣服和衣服恁不一样,也不是衣服不一样,都是两只袖子,两条裤腿子,可穿在人家身上和自己身上的感觉恁不一样。他低下头紧走两步,杌陧得几乎有些踉跄,一股压抑的羞恼随之腾地蹿上胸口,像是自己压根儿没穿衣服。
他从门房经过的时候,睃了一眼看门的大爷,那老头说不上和善,皱纹堆叠的眉目间有几分焦躁的戾气,许是终日守着半间西晒的披厦,闷的。老头斜斜觑着他说你看着点路,当心绊脚。他这才发现身后背着的铺盖卷儿有点松垮了,一条绿色的尼龙捆绳闹笑话似的耷拉下来,在两腿之间油头滑脑地晃荡着,险些踩上了。他哎哟一声,忙把铺盖卷儿从背后卸下来抱到胸前。这下意识的动作好像呼应着什么似的,一个活该让人哭出声儿的笑话,他没来由地就想到本能地支起双手抱住胸部的裸体女人。
找到93财会班的时候,裴永辉探头往里张望了一下。班里东一撮西一撮地散坐着二三十个人,有的聊天,有的发呆,没谁搭理他。他站在门口,不放心地又仰脖子瞧一眼门头上白地红字的铭牌,这才溜边儿在后排找了个空位子坐下。
一会儿四周坐满了,聊天的聊得更起劲儿,发呆的也加入进来,有点合纵连横的意思,五十个人的教室,顿时沸反盈天。裴永辉这会儿也觉得没那么不得劲了,到底是一个大家庭,同学们虽来自四面八方,但被同一个目标吸引到一起,今后三年他们吃喝拉撒睡都离不开,那是堪比兄弟姐妹的情谊。他暂时把敏感的自尊安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真诚地要开始他的新生活了。
彼时一个中年人背着双手,气定神闲地踱进教室。他的腿很长,几乎是一步就迈到了讲台中央。那张方正的脸被仔细地刮干净了,露出青色的下巴。他用目光压了压叽叽喳喳的人群,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欢迎同学们,呵呵,欢迎你们到这所学校来,和我一起共度三年的时光。呵呵。三年不是太长,可也不算短哪,如果它不够美好,就让我们一起努力,让它美好一些。呵呵。当然,它肯定是美好的,那也让我们一起努力,让它更美好一些!呵呵……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庄天予,呵呵,希望这三年,能在我们彼此的生活中留下一段愉快的回忆。呵呵……
传进裴永辉耳朵里的,是听起来很有些奇怪的省城普通话,几乎每一个尾音,不管是阴平还是阳平,都是爆破而出的降调,还有那不时夹杂其中的声如洪钟的哈哈大笑,更是烘托出一种震耳欲聋的振奋。
全班同学都报以热烈的掌声,起初是一个城里人模样的男同学带头鼓掌,接着大家都鼓起掌来。就鼓掌这种方式来说,裴永辉还不太习惯,他以前在乡里读初中,学校领导在台上讲话,说到该鼓掌的地方,自然就有人鼓起掌来,但那只是放在领导讲话里调节气氛和节奏的手段,有一定的规则性,不像今天这样,说来就来,更像是一种张扬弥漫的情绪。那个带头鼓掌的,是后来的班副田汝明,长得高高瘦瘦,长手大脚,有城市男孩的一切毛病,比如轻佻浮躁,比如爱往女孩堆里钻。对于他待人处事的方式方法,裴永辉在很多方面不能认同。但奇怪的是,不能认同班副的裴永辉,不自觉地开始模仿班副的行为做派,就好像那次鼓掌,他很自然地就跟着他一道鼓起掌来。不仅是裴永辉,几乎所有从乡下来的学生都有那么一种不自觉,他们在不自觉地模仿着身边的城市同学。有时候自尊心会让裴永辉觉得很难受,但现实总能很快说服他,模仿不过是超越的开始。还是说到那次鼓掌,他也觉得庄天予老师说得不赖,但他只让那种朴素的情绪待在心里,直到班副带头鼓起掌来了,他才晓得跟着拍巴掌。以后他就知道了,真心佩服一个人的时候,不仅可以默默地钦佩他,还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叫好。所以当庄天予老师给他们上第一堂基础会计课,说到不做假账的时候,他血脉偾张地带头鼓掌了。
那天的事情历历在目,班主任庄天予扬着青色的下巴,给他们说“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有人就提出如果不相等怎么办?当然是城里学生,他们总是那么大胆。庄老师也没恼,呵呵一笑,说那就是做错了呗。还有一种情况,你就不想让它相等,怎么办呢?就得做假账。呵呵,做假账可不容易,假的比真的锻炼人哪。怎么个锻炼法儿?下面有人起哄。练脑子。呵呵。庄老师指指脑袋,一五一十地把账记下来,容易;把账做得五光十色,那就难喽。能给个具体的案例吗?用不着,呵呵,你们以后遇上的比我多。要是遇上了怎么办?呵呵,看着办。庄老师扬起手里的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不做假账。
这是咱们总理写给国家会计学院的校训。庄老师脸上挂着威严说,要是不信,你就试试。这回没有大家听惯了的呵呵声做结尾,庄老师拿粉笔在“假账”下面重重地画了一道杠,因为用力过猛,啪的一声,粉笔断为两截,能看见粉尘惊心动魄地簌簌而下。
大家一时呆住了。庄老师的话里藏着玄机,一个“试”字,让大家断然有了种以身试法的危险体验。接下去就没人敢贫嘴贫舌地插科打诨了,一堂课上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下课时庄老师呵呵笑着说,好嘛,这堂课够典型的,够你们记一辈子。庄老师说“记一辈子”的时候,泼辣的眼光在整个班级里逡巡了一番,最后鬼使神差地落在裴永辉的脸上。裴永辉当时就觉得脸上一阵灼热,庄老师的眼神像是一根火柴棒子,在他的脸上嘭地擦起一团火,他立刻被严重灼伤了。很多年后,关于他有没有带头鼓掌这件事,我们都毫无印象。但他坚持说,就是因为那天他带头鼓了掌,所以庄老师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那是鼓励和欣赏的目光,也是期许和鞭策的目光,那目光再一次让乡下学生裴永辉血脉偾张。
血脉偾张的裴永辉,更加一脑门子学习的热情,他所有的时间都均匀地分配在各科的预习、复习和考试上,以至于常年稳坐成绩排行榜的第一把交椅,罕见对手。私下里有同学议论起他,都说是傻×二世,考中专不就图个松快吗?你丫能耐无穷大你考大学去呀,搁这儿猪鼻子插葱你就装蒜吧你!话糙理不糙,一个焚膏继晷、宵衣旰食的裴永辉搁班里总那么扎眼,因而有些非我族类的意思。对此,裴永辉的态度是置若罔闻。他就有这个本事,别人在他面前放个屁,他绝不会浪费丁点儿时间和精力,哪怕是做一个掩鼻的动作。他的十个手指头都在算盘上。你若说他功利吧,又不是,计算机都发展到286了,他打算盘能打出什么花来?他就是让人觉得特别踏实,连一门珠算都要废寝忘食,何况那么些个商业会计、工业会计、成本会计、税收会计、管理会计、金融会计、环境会计等等五花八门的会计学问。我后来琢磨,那时候的裴永辉,大概是在通过刻苦学习寻找他被这座城市稀释的存在感,就像现在的富二代,必须靠不断刷卡才能刷出自己的存在感。
那是个多么好的时代,那又是个多么坏的时代。那时候我们已经开始管班主任叫“老板”,社会风气和班级风气有相当一部分是统一的。但当老板庄天予提议,“选举”学习成绩出类拔萃的裴永辉为学习委员时,我们都一声不吭。班副田汝明说,选举是公共行为,而裴永辉完全不具备这个公共基础。庄天予哈哈大笑,一手抚肚,一手摸着魆青的下巴,哦?裴永辉为什么不具备公共基础呢?
他的学习态度多小众啊。全班都默契地哄笑起来,廉价地支持田汝明。
庄天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学习委员确实应该能够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呵呵,让大家一起学好才是真的好嘛。裴永辉,大家提的这个意见,你听到没有?呵呵,你有没有信心,带领大家一起把学习搞上去?
裴永辉一时愕然,有些痴呆地半张着嘴。他没这个随机应变的能力。庄老师私下里跟他谈了一次,说是准备提他当学习委员,他高兴了一晚上,也认为自己实至名归。但他想得简单了,现在看来,并不是老板在班上宣读一下任命就完事,有的是虎视眈眈,有的是危机四伏。
呃……裴永辉嗫嚅了一下,他不敢下这个保证,他太老实,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漂亮话。在他心里,漂亮话是不必说的,事做得漂亮才算话。如果做不到,话说出去就是打自己的脸。现在班里的风气不好,人人都以国家的“储备干部”自居,学和不学一个样,学得好和学不好一个样,谁还愿意学呢?他不合时宜地错愕着,这个恼人的保证呀,到底下得,还是下不得?
裴永辉这么一错愕,就在一片嘘声中把已经落入半个囊中的学习委员给错愕掉了。“那什么,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这是他落选之后,在背后听到的议论。字字如芒在背。那个因为敢于在全班同学面前旁若无人地说漂亮话而当选的学习委员,半年后又被选了下去,但这是后话,人家档案里已经白纸黑字地写着,“曾经担任班干部”。要是他的档案里也有这么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也许两年以后,他就会被那家“择优录用”的单位慧眼识珠,留在省城发展,但他显然没有这么光辉的一笔。我跟他一个被窝筒子里聊过人生和爱情这些个宏阔无边的伪命题,偶尔也谈及身边真切的琐事。我觉得这次选举必须得聊,因为我他妈特烦那个夸夸其谈的学习委员,裴永辉当时要是能掷地有声地说上一句“我有这个信心”,后面就没丫什么事了。可裴永辉愣是在喉咙口憋住了那句话。裴永辉说他并不后悔,其实也谈不上悔不悔的,他就不会说瞎话,要是因为这句瞎话当上学习委员,他会觉得没脸没皮。可谁也不会把一句话当真。我劝他别跟自个儿过不去,有时候人说话就是顺嘴一秃噜的事儿。那不呢,他说,我当真了。
裴永辉和我一同进校的时候,已经十九岁,这个年纪相对于城市里普通的初中毕业生来说,有点偏老。这个老男孩始终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让人心生无限敬畏和感喟。在同一个被窝筒子里,我们相互闻过对方的体味,感受过彼此的温度,我现在还能清楚地描述他身体散发出来的味道。他的体温高于正常人,如果贴上去,总是有种烧灼的热度,这就把他身体深处那种来自泥土的腥气和类似发酵过的特殊酸味挥发得更为淋漓。我当然不是因为喜欢闻他身上的味道才和他一起滚被窝的,说出来您别见笑,但凡人都有点臭毛病。这有点像我学医的老姑,她有洁癖,平时吃东西不知道多讲究,拿来入口的食材,恨不得洗涮得肠子都跟着薄几层。但也有极不讲究的时候,每个月都要去他们医学院门口的大排档吃一回大荤,非得上吐下泻一番,然后抖擞精神眉飞色舞地去上课。她说这是为了维持肠道的菌群平衡。我和裴永辉的交往,大致也可归为这个精神科范畴。
来省城之前,裴永辉难得洗一回澡,因为他们那旮旯缺水。一澡盆子清水,够全家人吃喝用度俩礼拜,用来洗身子,糟践了。在他们那旮旯的人看来,所有的身子都是泥里来,泥里去,生了,死了,完了,埋了,泥土干净着呢,用不着天天洗。进了城,水宽裕了,泥土反而稀奇。洗澡成了裴永辉最先爱上的城里人的做派。每逢周末,学校的澡堂子都人满为患,他也跟着去挤。不为洗干净什么,就为大家伙儿都赤裸裸地坦诚相见。有时候人与人的距离好像也就仅隔着一层衣服,扒下来,谁也不觉得谁更远或者更近、更美或者更丑、更城市或者更乡村了。他就是在澡堂子里看到,田汝明原来也有包茎的。妈的,屌是屌,蛋是蛋。那天,他振奋地骂了句粗话。
澡堂子里水雾氤氲,所有的肉体都坦白得一丝不挂,田汝明甚至亲切地招呼裴永辉去他的莲蓬头下冲澡。你先冲着。田汝明龇牙咧嘴地说,这水真他妈烫,你冲着啊,我到那边泡一会儿就来。原来他好不容易遇见个熟人,让裴永辉给他占位子呢。要依着穿衣服的裴永辉,这位子绝不帮他占,可这会儿是光屁股的裴永辉,遇着了光屁股的田汝明,两人无意识地对望一眼赤裸的部位,似乎一下子就心无芥蒂了。打那以后,或者说,打那一眼之后,裴永辉和田汝明在社交观念上都有了一点不显著但十分微妙的变化,即使穿着厚厚的衣服,相互也不那么排斥了。毕业的时候,我们全班五十个同学,有二十七个抱头痛哭,除十八个女同学泪腺发达外,余下的九个男同学,有八个喝多了,裴永辉是唯一一个没被酒精烧坏脑子而泪流满面的男人。起初田汝明抱着他的弟兄们哭。他交游阔,弟兄多,球友、麻友什么的都一抓一大把,于是果断采用白酒兑啤酒的渠灌法来提高战斗力。当然这是恶性透支,喝高了之后就失去自理能力,必须熊抱着众弟兄,才能让自己不秃噜到桌子底下去。后来他一把抱住了裴永辉,流着热泪说,兄弟啊,你是我兄弟不是?裴永辉一个趔趄,勉强撑起扑过来的田汝明,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一时没这脑子,断不清他和田汝明的关系。
但田汝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哇的一下吐在他身上,捶胸顿足地号啕起来,我他妈就不配你喊我一声兄弟吗?我他妈就知道,这三年就你他妈最屌,你看不起我,是不是?是不是!两只血红的眼睛直逼过来,吓得裴永辉前列腺瞬间肥大,他从来不知道田汝明以为他看不起他,他还以为他看不起他呢,乱了,全乱了,他是他,他是他,他们从来就是不相干的两个人,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不存在谁看不起谁的问题,怎么他会觉得他看不起他呢?而他,也一直觉得他看不起他呀。
田汝明不甘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着裴永辉,你,你他妈听顺溜了,你他妈再瞧不起老子,老子就抱着你一块跳楼,跳楼!你信不信?信不信!裴永辉只有拼命点头,看起来有点像抽搐。他尴尬地拍着田汝明的背说他从来没有看不起田汝明。
真的?
真的。
好,好兄弟,今天之后,许就见不着了,走一个!田汝明跟个孩子似的破涕为笑。
那粲然一笑之下,花都开了,云都散了,天地一片辉煌,在裴永辉看来有点惊心动魄的意思,也不知为什么,他一下子热泪盈眶。虽然到最后裴永辉也喝高了,但他知道他流泪的时候是清醒的,他真把怀里这个醉鬼当成可以一起跳楼的兄弟了。
毕业那会儿我们都还年轻,不太能体会人生的微言大义,隐约有些风流云散的伤逝之情罢了,总要到很多年后,我们的腰围赶上裤长了,才能咀嚼出青春的真正内涵,并对岁月进行真诚的回甘。那时候光记得骂娘了,因为政策有变,我们忽然从云端跌落泥淖。原先我们不还对自己的国家干部身份沾沾自喜吗?到了毕业那一年,突然就晴天霹雳了,我和我的同学们有幸成为最后一届包分配的学生,政策在这里体现出一丝狡狯的仁慈——它还让你有份工作,并且带着身份去工作,但这份工作和这个身份已经没有含金量了。早先屏息以待的那些个财政厅、审计局的神职位自然是不可能,银行和证券公司也没戏,最次得去个小单位当会计吧,也还得看门路。总的原则是“哪来哪去”,就是说裴永辉这样刻苦学习成一架标准会计模型的人也不可能留在省城当会计。他得顺着他的来路,回到那个县那个乡去,做一个指不定操什么工种的“干部”。我觉得吧,离别时的万端愁绪,绷到这儿是一个汇接点,裴永辉到底绷不住了,他哭的是他的命,或者说,让他嗷嗷地哭着的,是田汝明的那句“今天之后,许就见不着了”。
裴永辉回县城那天,我去车站送他。他的情绪说不上好赖,一脸沉淀之后的表情。他从我爸单位结了那个月的工钱,买了一箱方便面。我说你都回家了,还吃这个?
带给弟妹的。他眼光有点闪烁,不看我,只看方便面。好像那箱方便面上有他的未来似的。
方便面吃多了不好。我提醒他该买点像样的糖果什么的。
难得吃一回。他虚着眼神嗫嚅道,也就过生日的时候吧,尝个新鲜……都馋,一个肚子,两三包不够填的……弟妹多,一个人分不着几包,那啥,糖果又不顶饿……
话说得不利索,他大概费劲怎么让我理解这箱方便面的珍贵程度。左支右绌的言说方式让我觉得心酸。
你等我会儿。
我转身向车站的小卖部跑去,他在后面连喊几个“哎”,都没绊住我的脚步。他后来写信给我,说到他那些个小狼犊子似的弟妹,看到我买给他们的一大包糖果时,脸上露出怎样惊喜贪婪的表情,我感觉特兴奋、特满足。这使我羞愧于自己的不纯粹,从别人的贫瘠上收获肥沃的快乐,这绝对不是什么善。包括与裴永辉的交往,我从不觉得我和他的共同语言多过我和田汝明们,但我享受和他做朋友,总是渴望得到他的信息,尤其在我们分别之后。似乎只有他才能使我安然度过抑郁的青春,不对渺茫的未来露出畏难的情绪。有他在,我的迷茫和不如意在青春的肉体上留下的伤疤才不那么鲜血淋漓。谁的青春不迷茫呢?我他妈也经历过跟自己轴着劲瞎拧巴的那段日子,好比我爸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我塞进他们单位的一个二级企业做仓库保管员,我觉得憋屈极了,困顿极了,煎熬极了。活儿不累,心累,您见过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整天埋在一堆发霉的纸板箱里思考人生吗?偶尔有一缕混沌的阳光从板壁的缝隙间穿过,射到我脑门上时也只剩下苟延残喘的劲道,有种落霞更在夕阳外的意思,其间有细微的灰尘颗粒飞舞轻扬,我差点没把它们叫作我生命的熵。所以当我得知裴永辉在乡里求爷告奶地做上一名计生干部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兄弟啊,握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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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鹏艳 假言
选自《鸭绿江》2017年第5期
孙 瑜 我不是植物人
选自《中国作家》2017年第3期
《小说月报》2017年增刊3期中篇小说专号,2017年7月出刊
小说月报2017 小说可以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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